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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与野蛮的距离

时间:2020-10-19 10:05:42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英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多-阿梅斯托

  我们经常说西方文明、犹太文明等,意思是说这些地方或人群建立了一定的物质文明和社会制度,有着同样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模式。阿梅斯托认为这种用法过于主观,把文明跟野蛮对立起来也已经欠妥当,“因为野蛮、原始带着很浓的偏袒与价值认定。这种用法始于18世纪的欧洲,当时的精英阶层急于否定人性中低等、粗鄙的部分,竭力鼓吹烦琐的礼节、精细的品位、优雅的价值”。

  他提出,要重新阐明“文明”的传统用法:文明是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人类为了让自然符合自己的需求而改造自然环境。他对文明的划分依据的不是工具、技术、生产方式、信仰,而是更加基本的东西:环境。在北极的冰上和冻原,在沙漠、草原、森林、河谷、高地、小岛,到处都有文明。比如小岛文明有夏威夷、复活节岛、阿留申群岛、马尔代夫、马耳他、克里特和威尼斯。

  我们改造环境不一定单纯是修路、填海、建造宫殿。“我们与环境的互动中,很多是从心智活动开始的。传统文明要素一览表上的所有项目,都是从观念开始,例如:都市的缘起是向往秩序,农业的缘起是憧憬丰饶,法律的缘起是对乌托邦的希望,书写的缘起是对符号的想象。”

  中国文明是因河诞生、靠河生存的文明。“中国文明在时间上虽然晚于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印度河谷等地,却表现出那些超前的文明具备的所有典型特征:治国权术、协力完成的景观设计、庞大的自然改造工程、读写文字、冶金技术、大规模农业、城市建筑……中国文明增长得比其他文明博大,生命延续得比其他文明长久,领土延伸得比其他文明遥远,它能结合内聚、弹性、磁力于一体是很令人惊奇的。”

  小岛靠海是极重要的环境条件。“海洋会影响人的视野与思考模式,海洋能改变它触及的一切,却不会轻易被改变。海洋把骨头变成珊瑚,把沙粒变成珍珠。海洋能重塑海滨线、冲蚀海岸、吞噬野地和城市,凿刻大陆。”英伦三岛面积太大、成分太多样,不可能发展小岛文明。不过,现代英格兰人已经养成了一种小岛心态。真正的海岸文明应该以远程航海为事业,这种文明其实少得出人意料,“有些海岸被结冰限制或围困;有些是背风岸,遭受着逆风和不利的洋流;有些海岸面向敌人可以轻易巡逻或包围的海域,敌人还控制着生死攸关的海峡;有的海岸太贫穷或太遥远”。近代以前出现沿海文明的只限于腓尼基人与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地区,以及亚洲靠海的地区,具体说来有印度人、荷兰人、福建人、日本人、阿拉伯人和希腊人。

  阿梅斯托抨击了很多错误的观念。他提醒读者,“古希腊人对全世界的贡献虽然无与伦比,却不可以把他们过度理想化。多数希腊人并不像哲学家这样理性地看世界,而是把世界看作是任性的诸神和妖魔们的游乐场,凡人必须以血的献祭取悦他们。我们想到古希腊建筑或雕像,不应该是后世熟悉的纯净而光洁的古典风格,而应该是它们当年涂满艳丽杂乱颜色的模样”。

  金字塔的庞大令人叹为观止。“按现代人的估计,大金字塔里面的空间可以放得下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和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余下的空间还够放进佛罗伦萨和米兰的大教堂。专注于金字塔学这门伪科学的人想出一些怪诞的解释,大多把解码数字组合作为根据。于是金字塔变成他们眼中的历史年代的贮存库、预测未来的工具、外星人带来的礼物、通法术的占卜家的宫殿。这些说法的背后都是不肯接受事实的执迷不悟在作祟,事实是,金字塔就是国王的陵墓。”

  《卫报》记者史蒂夫·普尔评论说,阿梅斯托说他对文明的定义是实验性的,部分内容没有前例可循,又说他倡导的定义得到了传统的辩护。他对文明的定义从根本上说是系统性地自相矛盾的,会不一致到好笑的地步。“环境决定了文明;不,它没有;对,环境决定了文明;好吧,文明既不受制于环境,也不受环境的影响。关于文明成功的相互排斥的标准一闪而过。比如,因纽特人不如现代欧洲人文明,因为他们只是适应而不是改变冰冷的环境;但也许在这些地方,文明是一种非理性的策略,以长期生存下来为目标。但如果长期生存是有效的标准,这意味着因纽特人比罗马帝国更加成功,因为因纽特人现在还在。阿斯梅托对改变环境的定义过于松散,从环境中获取食物、造一个摇摇欲坠的遮蔽物都算,这样的话,獾、筑巢的鸟和白蚁都有文明了。”

  在该书最后,阿梅斯托努力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20世纪初期那些支配世界的白人帝国理直气壮地自称负有文明教化的使命,结果却立下不文明的范本,没能把野蛮行径从他们统治的世界剔除?“20世纪产生的创造力、行动力、科技智慧、计划性、自主性都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成就。但这也是战争毁灭力最强大、杀戮最惨烈、暴政最凶残、贫富差距最大、环境破坏最严重的一个世纪。人类的通情达理已经在战争和压力的撕扯、毒品的麻醉与政治家的煽动中消失殆尽了。”他的答案是,文明很脆弱,“如果把文明曲解为进步,必然会使人失望。文明面临的真正挑战来自内部。文明只有一层皮那么薄,抓破了就流出野蛮的血。我们通常都以为文明与野蛮是相互排斥的,其实每个社会都是两种属性的混合”。

  他提出要重新思考我们与环境的关系。“不论我们多么凶猛野蛮地对待环境,它仍旧有能力反扑。我们把生态链中的环节斩断了,自己却仍在这锁链之中。人类认为自己在地球上是万物之灵。如果我们能客观地看这个世界,也许会看出有其他物种要竞争这个最高地位:植物会在我们绝迹之后续存,微生物会引发灭绝人类的瘟疫。为了做到客观,我们可以将立场对调,从非人类的观点看事情。在《101忠狗》中的公狗庞哥眼中,家里的人都成了它的宠物。早期的文明富于智慧地尊敬比人类高大、强劲、坚韧、敏捷的生物。在斯卡特霍尔姆的新石器墓葬里,狗是与人平等的社会成员。一直到大约300年前,西欧地区仍认为动物与人类几乎有相等的权益。打劫谷仓的大鼠、肆虐作物的蝗虫、在神龛上排便的燕子、咬人的狗因罪行在法庭上受审时都有律师代表,而且有时候会被无罪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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